哲学书籍是开阔人们眼界的东西,为什么会反过来限制我们的视野呢?这是因为:西方哲学大抵是外国人创造的东西,需要学者以译著专著等形式引介给国内读者,而学者在引介它们的时候受到各种因素(如学术兴趣、学术品位和一些客观条件)的影响,使得最后的成果不能完全反映西方哲学的面貌。最终,有些东西被凸显出来了,但也有很多东西被遮蔽了。
对于想了解哲学的大众来说,中文书籍的范围几乎就是他们学术视野的范围。完全的萌新可能会被畅销书吸引,例如《苏菲的世界》和《哲学家们都干了些什么》;层次更高一些的读者可能会看几本正经哲学史,翻翻哲学名著,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等经典哲学家有了基本印象;再进阶一点的读者可能会接触到现代哲学家,比如海德格尔、萨特、维特根斯坦。至于哲学再往后的发展,知道的人就不那么多了。现在活着的哲学家在干什么,对大众来说更是个谜团。
但是,哲学专业的学生们总该很清楚吧?很遗憾,他们也被中文书籍遮蔽着。前年我进入了一个国内顶尖的哲学系读研究生,惊讶地发现同学们不太读外文资料。有一次我说到盖梯尔问题(the Gettier problem),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没听说过,但盖梯尔问题是国外低年级本科生认识论课程第一节课就会讲的东西,也是随便读读英文论文就很容易接触到的东西。后来由于研究生课程的要求,同学们也会阅读外文资料,但都是等着老师用网盘、邮件把资料分享到他们手上,没有自己搜集资料的能力。关键是,即便后来很多同学掌握了相关的能力,但学术兴趣和品位仍然是只读中文资料的时候培养起来的。最典型的表现是崇拜以前的大思想家,漠视哲学的新进展,觉得做哲学只有一种方式:死磕经典文本,用自己的话复述前人的思想。有一次聊起将来毕业论文的选题,大家问的都是“你想写谁?”,这让我感到和他们无话可说。国内顶尖哲学系尚且如此,全国的整体情况就更是堪忧了。
造成这种现状的一部分原因,应该追溯到老辈的学者。他们当时根据自己的兴趣品位,选择了一些东西引介进来,影响了他们的学生。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名誉地位,有的甚至被尊为“大师”,继续影响着当今的普通读者。我感谢他们关于引介哲学做出的贡献,但也不得不说,他们(以及他们翻译、写作的书籍)有意无意地强化了一个观念——“这才是哲学”、“哲学就应该这样”。这可能无形中减慢了大陆哲学界接受国际哲学新进展的速度(相比而言日、韩、港、台接受哲学新进展的速度比我们快了不少)。实际上,国内在相当多领域的跟进都是依靠海归青年学者,好在这个群体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话说回来,如果只读中文哲学书籍,你对哪些东西的了解会受到限制呢?可能有很多,但我这里只谈其中一个很大的领域——当代分析哲学。当代分析哲学目前在国际哲学界是主流,但如果你想通过阅读中文书籍全面了解它,几乎是不可能的。认识到这一点的最直观方式是打开斯坦福哲学百科,看看有多少领域是只读中文书的人接触不到的,有多少领域的汉语研究是几乎一片空白的。
中文分析哲学书籍的现状是:早期分析哲学比较丰富,但在更加新近的发展方面一片赤贫。比如认识论方面,翻译过来的导论要么翻译质量差要么过时严重,专著的翻译方面则是百废待兴(比如,已经发展了三四十年的德性认识论领域只有索萨的《判断与能动性》即将翻译出版)。如果你想了解一些冷门领域,比如行动哲学,那么除了安斯康姆的《意向》你几乎找不到第二本重要的原著。
中文分析哲学书籍这样的结构导致了人们对分析哲学的印象停留在其早期。当人们想了解分析哲学时,随便一翻书便是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蒯因等人令人头大的语言、逻辑分析,觉得分析哲学就是这个样子了。鉴于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印象,不喜欢这种风格的读者也往往不会继续了解分析哲学的其他内容,自然也不会知道分析哲学之后的发展变化了。即便是喜欢这种风格的读者,如果只读中文书,也很难全面了解当代分析哲学的新进展。
由于对分析哲学的印象停留在其早期,人们对分析哲学产生了很多成见和偏见。比如,分析哲学完全排斥哲学史、断言所有问题都是语言问题从而缺乏真正的问题意识、不关心现实问题、过于琐碎和技术化……总之,是哲学谱系中的异类,而欧陆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尽管我也对分析哲学中的一些倾向感到不满,但仍要公道地说一句:以上那些对分析哲学的指控都是不公平的。
分析哲学完全排斥哲学史吗?早期分析哲学的确有这种倾向,但当代的很多分析哲学家乐于在理论研究中利用历史资源(一个典型是匹兹堡学派),而且有相当多分析哲学家也进行哲学史研究。
分析哲学断言所有哲学问题都是语言问题吗?早期分析哲学的确有这种倾向,但是经过“形而上学复兴”和“自然主义转向”等转变之后,语言哲学已经不被看作分析哲学的“第一哲学”。而且早期分析哲学重视语言问题也不代表忽视了原有的问题,而恰恰是为我们解决原有问题提供了新维度。
分析哲学不关心现实问题吗?有大量分析哲学家做着与现实问题紧密相关的工作。比如,关于基因编辑、自动驾驶、人工智能等方面新凸显出来的伦理学问题,分析哲学家做了很多研究。和沉溺哲学史故纸堆的学者相比,谁更关心现实呢?
分析哲学琐碎、技术化吗?好吧,确实有点。不过这真的是一条原罪吗?我想不是。实际上随着学术的发展,几乎所有学科都在朝向专业化、技术化发展。我们应该抱怨数学、化学、物理学太专业化吗?如果不应该,那么为什么要抱怨哲学的专业化呢?为什么要先入为主地设想一个轻松有趣的哲学形象,再抱怨哲学实际上不符合你的想象呢?
最后,分析哲学是异类,而欧陆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吗?早期分析哲学的确给人以反叛传统的印象,但实际上它才是传统的理性主义精神的当代继承者。现在还“活着”的欧陆哲学,最主要的是法国哲学,但法国学者搞哲学的方式与传统哲学大相径庭。而分析哲学家搞哲学的方式则与传统哲学别无二致——除了使用符号逻辑工具以外,基本上亚里士多德、休谟、康德是怎么搞哲学的,分析哲学家就是怎么搞哲学的。
以上,我反驳了对分析哲学的常见偏见,并指出产生这些偏见的部分原因可能是中文分析哲学书籍数量不足、结构失调,使得人们对分析哲学的印象停留在其早期。有些朋友可能会感到失望,心想我不过又是一个“分哲小将”。但是反驳关于分析哲学的偏见,不代表鼓吹分析哲学,更不代表我认为分析哲学比传统哲学、当代欧陆哲学更优越。实际上,我想表达的是一个相当温和的观点:我们应该全面了解事物之后再下判断,而不是对不了解的事物置之不理或主观臆断,而为了哲学学习者能够更全面地了解哲学,我们应该尽可能地丰富中文哲学书籍。(这一观点适用于所有被遮蔽的哲学领域,我只是拿当代分析哲学举例子。)
好,那么面对现状,我们应该怎么做呢?对于哲学专业研究者,我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多翻译出版国外的优秀教材。现在国外的哲学教育已经日趋成熟,出现了大量对新手友好的、适合自学的教材,应该多多引进这些教材,为国内读者提供学习的窗口和梯子。(至于研究性专著的翻译,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对于哲学学习者,我建议他们尽可能尝试阅读外文文献(尽管我建议大家直接读外文文献,这不意味着翻译外文文献是不必要的,因为国内读者的入门和兴趣养成总是从中文书开始的)。随着大家的努力,我相信情况会好起来,国内哲学学者与国外哲学学者的差距会越来越小,国内哲学读者的视野也会越来越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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