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决定论,是一个有一点历史的学术流派。在中文方面,也提出过一些说法,但是,他们提出的理论的逻辑和实证,没有我的实际感受清晰。在查询相关理论之前,我已经充分体会到这个问题,并有了较多的思考和感触,今天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嗜字如命。我沉醉于文字之美中不能自拔,尽管那时我只能领会一些很肤浅的美,但也已经远远领先于大多同龄人,我自小学三年级发表文章于县刊,初中发文于《青年文摘》《格言》等杂志,而直到高中后,便难以再做出一文,因为我基本上写出一句就会否定一句,从而层层嵌套难以继续。我自认为高中之前对文字的钻研虽比不得汉字学家,对文字的把握能力比不得新锐作家,但比之一般人也是绰绰有余了。
当我知道鲁迅、胡适持废除汉字的主张的时候,其实我是不大惊讶的。事实上,我觉得大多数有过嗜字如命经历,而又同时钻研过文字方面学问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有过这种想法。当然,这一点我并未调查,但从汉语拉丁化纷争的规模、层次、参与人士来看,这一推论也不能说是凭空产生的。
如果还只是满足前两个条件,我也只能推测大抵有五五开的可能性产生这种感受,但是,如若这个人同时还热衷于跳脱出前人的框架,那么,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几乎是必然会产生念头改造汉字,甚至废弃汉字的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要从我的造字经历说起。
小的时候,我特别想要造字。具体的原因,其实记得不是很全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有这么几个:
l、汉字没法表示所有的音,我那时觉得金属敲击的声音不是“叮”或者“乒乓”,而是KingKing的声音,还有最普遍的QQ的发音,发射的拟音biubiu之类的,都没有字,你只能用xiu(咻)来描绘,这让我犯了完美强迫症。这体现在语言文字上,就变成了不能忍受中文的不完美,或者说有种语言洁癣,又或者说有一种语言“纯洁性”执念,总而言之,生活中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现象无法使用纯中文表达(以拟声现象最为明显),而必然掺和其他表音文字,这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自然而然的便想造出一些字来,弥补这些没有的发音。
2、汉字在精确的表达中容易产生歧义,而解决它的办法是加上一大堆的定语。但中文语法结构里对定语的表达也是不友好的(这个等会再说),于是我会希望给一些特殊的概念搞一些新的字符,其中也包括自己想到的一些新的东西,或者新的对于某种现象的描写,总是免不了想要创造新的字来描绘。
3、还是中文歧义问题,我到现在没搞明白有的字有多个音的为啥不分成两个字,有的字可能还好意思相近,也还能理解为啥共用一个字,比如“数数”。但有的字真的很让人抓狂,就想不明白为啥要做一个字,比如“和”“朝”……遇到这种字我小时候真的不止一次想把他们分别造成不同的字。
4、汉字,现在写起来还是太复杂这想必是无人可否定的。那时候没电脑,写起来很费劲,有的字经过二简化,但最后二简方案又被全盘否定,我仔细研究二简字表,觉得里面有些字的方案还是可取的,而且也会去想其他的可能的简化方式。纵观古今中外任何一种文字的演变历史,文字不断由繁变简是历史趋势,我想其实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想过简化自己正在用的语言文字,简称的自然产生便是一个例子。说起简称,中文也有一堆问题,以前广电通知电视台不能使用英文缩写,但CCTV这里就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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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原因还有很多,总而言之,在这些原因的驱动下我开始研究要怎么进行造字。
初一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拥有了第一台电脑。
在平常的时候,我经常对现有汉语感觉不满,但也没有想到造字那一层。后来初中学课文,课文里提到钱钟书创造了不少英文单词,当时我意识到,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造些汉字?
那个时候的电脑还是WindowsXP系统,在WindowsXP的电脑上,【开始-附件】里自带了一个叫做“TrueType造字程序”的东西,也就是这个
简单来说,用这个东西可以造出一个自定义的字符。我学会这个的时候特别激动,天天绘制我理想中想造的字,一通操作猛如虎,之后才知道,等用起来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一如果别人电脑里没有我这个字符,那他就看不到这个字。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我们现在用的每个计算机里都有一堆的字符集,这些字符集里收录了各式各样的奇怪字符,比较常用的有UTF-8,GBK之类的,总之电脑上、手机上之所以能显示出那个字符的样子,是因为字符集里有这个字符,而这个字符集又得内置在系统里(即使单独下载了自创字符集,但因为不同文档本身一般指定了编码方式,所以也不能看)。这就导致我不管造出什么字符,实际上都无法使用。(或者说使用成本极高)
这个时候,我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拉丁文字的好处。
这么多年来,无数的人会问我:“你为什么要造字?造词不行吗?”
这个句式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熟悉?在中国,这种问题太常见了,当我们发现别人有一种需求满足不了,第一反应想的不是去解决这个需求,而是扼杀掉这个需求。
首先,这种问题就像你为什么要吃这个不吃那个一样,都能饱腹,都能补充能量。有什么不可以?同样的,这类问句可以请问几乎一些的多样性需求,因为多样性的需求其实都可以被简单的需求替代且看上去没有什么损失。包括你为什么要吃辣,你为什么要吃肉,你为什么要出去玩,你为什么要……诸如此类。
其次,即使是在满足基本需求的方面,造词也是不合格的、我当年造字的那几个问题通过造词一个都解决不了。到现在没解决,我好像也习惯了,事实上我现在写下那些问题的时候内心几乎没多少波澜,甚至对有的动机我自己都隐隐有了不能想象的感觉。我只能麻木地承认,我也已经被磨平了。
但近代以来,中国就没造过新字吗?答案是否定的。而要说造新字最多的领域,用非化学界莫属,我也一度痴迷于此。
早在清朝,化学传入中国时,翻译家们就充分展示了他们的创造力。最简单的就是烃(音同厅)字。经字的两部分来自碳和氢两个各取一部分,读音也来自碳和氢,化学结构还是碳和氢,所以看过一遍之后即可做到会声、会形、会意。这样的字还有不少,羰(碳和氧,音同汤)、羟(氢和氧,音同抢)、硫(氢和硫,音同求)、酸(氧和酸,音同梭)等无不是这样的方式,又比如烷、烯、炔还通过完整、稀少、缺少的含义代表烃类的饱和度,有会意的成分。
不得不说,学有机化学的时候,对一个文字爱好者来说,也是另一种方面的盛宴。但是学的时候还是有那种感受——这些字,还是只能被特定的人创造。
近现代也造了不少,以元素周期表里的新元素为代表,刚开始朱元璋给子孙造的那些字还算够用,用着用着就不够用了,现在基本都要新造,而新造的电脑里打不出来,只能看图片,和我遇到的其实是一个问题。得等好一阵子,所有电脑,或者说大多数电脑的字符集同步了,才能正常使用,传播和交流,细心的人可能注意到过很多元素周期表的图片上,那些新元素的字的展示有点不太正常,像是用的图片而不是打字打上去的,原因也是这个。
我们可以很容易发现,中国,只有官方能够造字,或者说,只有权贵能造字。这里的权贵不只是传统的政治意义上的官僚,也包括学术门阀和权威,但总而言之,只有被中央语委承认的,才算是能造字。如果说中国千百年来有什么事情是一样的,那就是这个事情了,还有所谓的东亚文化圈,儒家文化圈,我们能够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这些国家在语言文字方面都有类似的特征。(但是这个特征具体对文化的塑造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还需要结合地理决定论一起分析。)
事实上,人民群众其实也能造字的,比如0rz来表达“跪拜”(0是头,r是手和身子,z是腿),还有用各种特殊字符组成的“颜文字”,比如 o(*^@^*)o,这一点证明,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
当然了,这些还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文字,只能算一套符号。因为文字和语言里,语言是第一位的(这是语言学界的共识,不是我的说辞),而这些符号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这种特殊字符的文字,你怎么读呢?
你读不出来。Orz你还可以按照拉丁字母读,颜文字你就没法读了,你总不能报标点符号名吧!你读不出来,在正经表达的时候,就会卡住。
我们平时的快速思考本身依赖的也是语言,关于这一点,读者可以试一下我们有没有办法在思考时摆脱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当然,不能读的时候,大脑其实也能思考,但是难度就会高很多。举个例子,我研究过数学的那些句子很难理解的原因,很大一个原因是数学定理一般都很难读出来,这样一来大脑里没办法出现一个“声音”,导致只能用困难模式去理解符号系统的表意。又比如说中国人擅长的算数,就是因为九九乘法表在中文表达里很通畅,甚至是朗朗上口的,所以对中国人想这个帮助特别大,口算心算的时候是会出现“九九八十一”“三七二十一”这种“声音”的。对于其他语言人来说基本就不行了,或者说麻烦的多了。根据语言的麻烦程度,这一思维过程的麻烦程度也就不一样,虽然大家都知道9*9=81,3*7=21之类的,但没用,这个的表意其实最终还是通过脑中的声音实现的,这一现象大家可以自行感受,例子数不胜数,这里不再枚举。
关于给颜文字赋一个读音这一点上,拉丁文字也没法解决,理想情况下每一个符号组合都能有一个读法,但现实显然不大可能做到,但拉丁文字至少在创造新读音上是比较自由的,比如我今天想表达一种感受,这个感受不能用以前任何一个词来表达,就比如说,我想表达自高中以来的那种想写又写不出文章,每写一句话被自己重重叠叠否定再否定的写作感受,我现在称为这种感觉就是giao,这样就搞出了一个独立的新词来表达这个意思,这个情绪其实结合上下文是很清楚的。但是如果你用中文,这就不可能做得到。你只能说,“纠结”“烦”之类的,这两者表达的意思区别,读者可以感受一下。这类区别,在o(*^@^*)o和可爱的表意区别上一样可以体现。
又比如说,这篇文章发现了一个现象,你可以叫做kiubiu现象。你容易发现,当你读到这个词的时候,你就只会,也只能基于这里的上下文去理解,不会出现别的什么干扰。但是在中文里,就不一样了。因为你不管说任何再离奇的概念,你用的字词和平时的字词,其实没有区别,这导致了你在阅读专业文献的时候,字词原有的意思会不断地干扰你,它的意思和平时的意思混在一起,使得整个阅读体验变得不伦不类。总而言之,在汉语里,你没法创造一个“不含任何本意的字”来介绍你的概念,你也没法脱离字词原本的意思来对一个字进行全新的理解。我称这个为kiubiu现象。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发现了这么一个现象,中国基本永远要从传统那里找东西。所有的新东西,似乎都必须要从老东西中找到对应的东西才好一一这其实从语言本身的特性上来说,就已经决定了。不但永远总是在注六经,还要说成是六经注我,而且这样一来,在文化人里就会显得逼格很高,而且似乎文化中毒越深的人越是会这么觉得,而这一点即使发现了也几乎无解,就包括我的思维也被中文塑造着。
其实,那些茫茫多的注解去补充六经里没有的东西,至少是六经里没有说情楚的东西吧,你说清楚了一个六经里投说清楚的问题,那你应该就是一个独立的理论啊,但就没有一个人敢说是一套新东西,没有。相对论就算你再怎么强调“没有说牛顿力学是错的,只是补全了它的高速情况”,我一直不喜欢这种说法,但再怎么样也没人说这是经典力学了。如果说那是自然科学不能类比,那马克思自称学习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搞出来的就是马克思哲学,没有人说这是黑格尔哲学的发展。这是哲学层面的,但中国呢?孟子到荀子到程朱理学到阳明心学,全都得惯着孔子,非得说是对圣人言论的研究,非得说是孔子理论的发展,比的就是谁对孔子解读得好。有时候想想,我只觉得好笑,但是却是苦笑。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个问题——西方一些非常没啥技术含量的规律描述都有专门的命名,比如什么羊群效应,二八法则(专业名词是帕累托法则,是罗马尼亚管理学家约瑟夫·朱兰提出的一条管理学原理)。而这些拿到中国来,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专有名词,不就是从众现象和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吗?别说二八给了个数值,显然20%80%这个比例本身也不什么准确数值,放在中国不被喷成民科就算好了,墨菲定律更是一个从基本概率理解里就能知道的事实,一件事情只要存在概率那么只要次数足够多多到无限那它必然发生,这一个描述需要一个专有名词来描述吗?更别说墨菲定律只是说一件“坏事”了,我从小学就时常感到震惊,这些个大白话也能有专门的名词?又比如木桶效应,一只木桶能盛多少水,并不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我琢磨着这种类比,不是到处都是吗?咋这个就能突然变成一个正儿八经的理论了?而且接触了这么多,我发现这些全都是外国的名词,而且这些名词描述的“规律”,不像那些自然科学规律,自然科学规律几乎都是外国命名的,我们还可以说是因为我们没发现,这些大白话规律是怎么回事?在中国,你几乎找不到这类命名现象,读者可以想想看,类似这种规律,不管多少人说过,多少人认同,可从古到今有没有专有名词出现?没有,反正我是没能想出来。
这正是问题所在,和上文一样,不论你说什么,人们总会想尽办法说,这不就是“XXXX”(某个老祖宗的某个古老描述)吗?比如“共产主义社会”和“大同社会”,这也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这么多年了,我反正看到的是永远有人复读“早在我国古代,孔子就提出‘大同社会’的设想……”,然后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俩概念混在一起。而马克思也差不多就是又一个孔子,一堆人永远在研究马克思的本本文字。中国哲学系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就是特别热衷于研究哲学家这个人,琢磨他说的每句话的意思,我觉得这种研究的风气未免太过荒谬。这一点见过不少哲学系的人吐槽这一现象了,我这里转载了一篇——《中文哲学书籍是如何限制我们视野的》。
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kiubiu现象,因为kiubiu现象无法解决,所以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人们的思维习惯,这也带来了很多文化特性,不管怎么革命,搞思想运动都没法解决。比如崇古,比如注重传统继承这方面的东西。这不是说其他文字就没有这种问题,但是根据文字的不同,这种现象的轻重是不一样的,从而我们也能观察到其对传统继承的态度不一样,崇古现象的轻重也不一样。
而其他的比如集权,大一统执念等特征,上文也都有略微提到相关的点。而这些文化特征也能从语言决定的角度得到一些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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